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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月
常月明站在原地,腿僵木得仿佛回到手术台上一般酸涩胀闷。那声带着吴城口音的“谢呀”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匣子。他机械地缓慢抬起头,视线从签到册上移开,先是被那抹晃动的金色吸引,然后是那个熟悉的名字,和那串刻在记忆深处的号码。
“月明?”同事拍他肩膀时,他才惊觉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捏着签到台的下桌角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像是要把这六年的时光都捏碎在手里。
他松开手,木然地往大会议厅走去,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。一定是幻觉。他靠在会议厅外的门柱上,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吴城的刘岘青怎么会出现在顺德的招商大会上?他转身折回签到台,找同事要来签到册。册子上,“刘岘青”三个字清晰可见,连同那串他曾在深夜无数次输入却从未拨出的号码。
常月明坐在角落的沙发上,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刚刚的刘岘青。她好像没变,还是那样清瘦,说话时开心了尾音会不自觉地扬起;又好像变了,多了几分成熟,金镯子下的手腕似乎比记忆中更纤细。但越是回想,那个身影就越发模糊,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,墨迹晕染开来,再也看不清原本的模样。
“常月明,”同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,“张局在三楼休息区等你,让你赶快上去一趟。”
常月明站起身,整理了下西装下摆。走向电梯时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签到台,水晶灯的光晕里,仿佛还能看见她绿色袍子的一角,在人群中一闪而过。
刘岘青靠在三楼会议厅外的墙边透气,香云纱皮子大袍的喜鹊梅枝暗纹在壁灯下若隐若现。休息区的沙发上,禹市招商局的工作人员正情绪激昂地讲述着投资环境,领夹上银杏叶徽记熠熠生辉,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的讨好。背对着她的那位听众纹丝不动,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
“这倒是有趣。”岘青暗自思忖,三楼是江城的场子,禹市的人却在这里大谈特讲,怕不是在上演一出挖墙脚的好戏。她正听得入神,突然瞥见常月明从电梯间快步走来,靛蓝西装的剪影在廊灯下拉得修长。
她一个闪身躲进女士洗手间,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。
正在洗手台前平复呼吸时,一位身着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士匆匆进来,裙摆上刺眼的红色把她从擂鼓般的心场拉了出来,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麻烦事儿。有的困在过去,有的困在当下。
“我在三楼参加江城的答谢会,路过二楼被禹市招商局长拖住,一直被追到三楼聊了半天...”女士对着电话抱怨连天,“现在好了,衣服弄脏了,外面还等着个男同事,真是...”她烦躁地挂断电话,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尴尬的神色。
岘青本已走到最里面的隔间,手搭在门把手上却迟疑了。她想起自己方才的狼狈,设身处地的不忍心终究占了上风。她折返回去,从布袋里取出新买的莨纱花瓶旗袍,又放了一份卫生用品,用干净袋子装好。
她轻轻叩响隔间的门:“女士,我这里有备用的衣物,您先救个急?”
隔间里传来惊喜的道谢声,还夹杂着翻找东西的窸窣声。岘青本想悄悄离开,那位女士却执意要留下联系方式归还衣物,呼喊声一直在洗手间里回荡。
岘青不想再生瓜葛,准备退到一侧隔间。但是对方不依不饶,呼喊声越来越大,岘青生怕她叫了人进来,慌乱中只想她赶快闭嘴,“是我们禹市招商局的常月明先生托我送进来的,就坐您对面沙发那位。您要谢就谢他吧。”说完,她故意制造了些声响,皮鞋在地砖上踏出急促的节奏,随即沉默着躲进对面隔间。
直到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,岘青才悄悄探出头。三楼已经人去楼空,水晶吊灯在空荡荡的会议厅里投下寂寞的光影。她快步穿过走廊,按下下行电梯的按钮,终于在这座金碧辉煌的迷宫里找到出口。
刘岘青回到自己预订的酒店,酒店在大良河畔,电梯攀升时,玻璃幕墙外的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,一条光带弯弯绕绕点亮低空。顶楼的房间正对河面,她躺在窗边的长椅上,月光如银,泼洒在河面上。
今天着实漫长,疲惫如潮水般涌来。她起身翻出换洗衣物,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很快模糊了镜面。然而躺在床上,睡意却迟迟不来会面。她索性起身推开所有的窗,夜风裹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。
今晚的月亮实在太圆太过明亮,吵得岘青全然没有睡意。
刘岘青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,月光如清溪般流淌而下,将记忆冲刷得愈发清晰。
多年前,第一次见到常月明的那天晚上,那晚的月亮也是这般圆,这般亮。
常月明穿着大学男生少穿的西裤,裤线笔挺,裤子带着几分支棱的褶皱。看多了求职的毕业生那种崭新板正,聚酯混棉材质遇到折叠就松垮的褶皱,他的裤子材质多半是含羊毛的,质地挺括。
常月明肤色白,眉骨嶙峋,一对狭长的眼藏在无框眼镜后面,飞入舒阔的额角。高鼻子,最下是一张厚嘴唇的嘴巴,他大概是不太喜欢自己的嘴巴,所以他常抿嘴笑。
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座位,常月明姗姗来迟。落座时,饭局女主人袁满晃着银镯子的手腕压住旋转玻璃台面,“可算等到常公子大驾…”白瓷盘上剁椒鱼头的红油正沿着鱼鳃的裂纹往下渗过去,“我有三个单身闺蜜都等着做媒呢,您倒是给个准话呀!”这颗石子一落,激起阵阵涟漪,满桌人哄笑起来。
常月明浅笑着入座,他端起酒杯,敬向袁满:“自罚一杯,满姐饶我。”他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,杯底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袁满笑意更浓,顺势转了话题:“行了不逗你,人齐了就走一个!感谢各位来给我饯行,等我先去外面探探路。”她话音未落,众人已纷纷举杯,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。
饭桌上,常月明再未主动开口,只是偶尔在话题间隙应和几句。但是他一直在话题里转悠,几杯酒下肚,他的脸也挂点红色,衬得那双琥珀褐色的眼睛愈发清亮,他喜欢这个氛围。
晚上的饭局是为即将南下实习的大三袁满送行,常月明是饭局男主人孙绵恒的室友。散席后,从西街回东苑的路上,月光将人影拉得修长。岘青和几个女同学走在后面,常月明手插在裤兜里,从容地走在人群中。从后面望去,那晚的月亮似皮影戏幕布后的光打在常月明的身上,他走在月光下,也走在人群里。
紫薇花在女生宿舍楼前开得正盛,淡紫色的花团簇拥在枝头,像一片片蓬松的云朵低垂在夜色中。大家在宿舍楼前道别,男同学们起哄要抱一下女主人袁满以示送别。轮到常月明时,他却站在虬结的紫薇树干旁,双手始终没离开西裤口袋。
袁满上前拥抱他,像摘果子一样,拉了半截树枝过来兜了一下又归位,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大大咧咧地将女生揽进怀里,笑得没心没肺。夜风卷着紫薇花瓣落在他肩头,那些皱巴巴的淡紫色六瓣花,被他裤袋里蜷着的手指震落时,还在空中打了个旋儿。
虬曲的紫薇树干在月光下泛着银灰,树皮剥落处露出光滑的内里,岘青站在人群外围的路灯下,无意把这些通通一起瞧了去,连同他那点自持。
夜风拂过,带来远处桂花若有似无的香气,看热闹的岘青裹着紫色龟裂纹香云纱立在灯下。五分袖水滴领上衣的一角被扎进同料中裤的裤腰,布料在腰际撑起倔强的三角褶皱。这种岭南老料子最欺光,白日里是哑光的黑,此刻却在路灯下浮出沼泽般的幽紫。挺括面料剪出利落的暗面,衣服里的她像光下的影子一样沉默着不被注意。
袁满,人如其名,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,笑起来不小的嘴巴,大概是常常开怀大笑的缘故,她的五官都往上走。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,人大方敞亮,办事极为周全,在学院的外联部担任部长,总能将各方关系处理得妥帖漂亮。
她的男友孙绵恒五官不突出,他有一张笑起来仿佛能吞下整个袁满的大嘴,牙缝比较大,是个豪气疏爽的人。他长相比较欧化,脸是窄长的,眼睛也是圆圆的,留利落的寸头,身高比常月明高几公分,在学院体育部担任体育部长。
这对璧人气质浓烈,初见时总让人忽略他们的容貌,只记得他们爽朗的笑声。待笑声走远,才能静下心来,慢慢在记忆中拉回到他们的面容。
年少时,我们总自诩是外貌协会,等到年长皮相黯淡渐衰才逐渐触摸到灵魂。如今想来,我们最先感知的,从来都是灵魂。那些内敛的灵魂,像一盏温润的灯,引人细细端详其五官。而气质炽烈的人,他们的灵魂燃烧得太耀眼,反倒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看清容貌。
随着时光流逝,我们最终记住的,终究是灵魂的模样。对于容貌,我们隔着时间更多是好奇,好奇时光的马车是否带走了美貌。我们会为别人的失去而心安理得,比自己从未得到更畅快;更会为别人的美貌尚存而羡慕,内心夹杂一丝怅然。
可惜年少时,我们只顾羡慕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,恨自己遇人未语先红透脸颊。殊不知,绚烂做外衣或底色,并无高下之分。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品种,各自缤纷,同样矜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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